丧门夜半获知老父病危消息，红着眼眶飙夜车回来，进门正要跪下呼喊那声“爸——”，两老却好端端地在家里客厅看成人片、嗑瓜子。

原来是他无良爸妈多接单，临时找不到人手，只好设圈套抓他们进城念书的宝贝小星星救急。

“‘星星’是祈安讨好我的称呼，你们给我住口。”丧门不是第一次怨叹自己投生错家庭，身为独子，从小却活得像苦力，因为他爸妈就是一对自我中心的老混蛋。

“阿门，做人尚重要的就是孝顺吶！”沙发上，一个像风干木乃伊的老头子，和一个自称产后肥胖二十年的老婆子，异口同声教训着英俊过人而怒气腾腾的亲亲儿子。

“总有一天和你们同归于尽！”丧门恨恨地说道。

他家根柢可推算至三百年前，当时丧家先祖渡海来台，选中三面环山的义头庄落脚，又挑上景色最秀丽的东山山腰盖了栋草房、娶了个听说克死三个丈夫的漂亮小寡妇，白手起家挂起棺材铺的招牌，十八代绵延至今。

到他父亲那辈，山上的算命仙声称丧家气数已尽，绝子绝孙定了，就算夫妻俩恩爱得令人恶心，整天呼唤着彼此“阿娜答”、“心肝仔”，却始终没有孩子。

于是，夫妻俩合议烧了所有祖宗牌位，努力搜刮伸手可及的每一分钱财，然后大肆花光，希望无牵无挂地痛快活到一百岁。

然而，不知道这世间出了什么差错，他母亲竟然在四十五岁高龄怀胎，顺利诞下一名男婴，就是他人生不幸的起点。

单单说他儿时做了一具童子棺，完工后被摸两下头、赏了十块钱这件事，就知道这是一间压榨童工不眨眼的血汗家庭工厂。

他们吝啬的薪水吓跑无数工匠，父亲身为大师傅，又总是嚷嚷着腰痛干不了活，使真正一榫一板打造出来的“丧家棺”变得一具难求，徒留一面哄抬过头的老招牌。

内忧之余，还有外患，现在丧葬一切从简，病殁的遗体直接从医院送到殡仪馆冰存，时辰到了就火化成一瓮白骨。

灵骨塔业者的崛起，也代表着传统棺材行经营受到新时代的挑战，必须找寻新的出路。

他们这种家庭式企业，自知赚不到达官显贵的白包，中产殷实的小康人家又竞争激烈，丧家两老就想：何不去榨干穷人的存款？

两老所谓的穷人，不是穷到脱裤那种——那种直接扔山沟就好，他们绝没有做功德的怪癖；

而是针对户头至少有个把万，怕花钱又不计较礼俗的小户，推出了经济优惠的到府服务方案，只要加点小费，就有大帅哥为死者守灵哟！

他父母背地里偷了他高中时的大头照，给葬仪社合成西装笔挺的社会人士作为广告传单封面，联络电话还乱附他的手机号码，害他半夜没少接过芳心寂寞的电话。

不过，他们这种来者不拒的做法，的确在市场上杀出一条血路，代价是他没有假期的少年时代，所有得空的日子全拿去跑摊。

他这样流血流汗的结果，却是十八岁生日当天存款净空，卷款去马尔代夫蜜月的父母，只在逃跑前给他折抵一台蓝色发财车聊作成年礼。

东方鱼肚白的日光从窗子透进来，新的一天，加起来一百三十岁的无良爸妈依然活蹦乱跳，丧门疲惫地表示他要先去睡一下。

“怪奇捏，祈安少爷呒跟你作伙返来？”

“他要是在，我哪会上当？”丧门没好气地响应，父母只是窃窃嘀咕了两声。

他爸妈不怕天地报应，倒是忌惮他的竹马友人。

依道士除妖的老戏码，这两老的真身很可能是老不死妖怪。

“吶，小星星。”

“干嘛？”丧门在锁门前回眸。他房间有三道锁，就是防止家长把他的原文书拿去秤斤回收，换取卫生纸什么的。

这种犯罪心理，除了瞧不起学识的市井小人心态，还包括存心欺负独生子、无所不用其极要看他哇哇大叫的恶意。

“来，爸爸妈妈这里有温暖的怀抱哟！”两老一同扯开前襟，露出松垮的胸部与他袒裎相见，欢迎大帅哥光临。

“无聊！”丧门明知熬夜忌动肝火，还是忍不住咆哮出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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丧门睡醒就看见房门白板那一长串待办清单，心头不禁哀怨两下。

他问过陆祈安自己是不是上辈子对他爸妈杀人放火，这一世才来做牛做马，道士友人只是傻笑以对。

他家主屋不比农舍大多少，一厅一浴、主卧室，再加上从贮藏室改装给他的小房间。

屋旁有个用来干燥木材的竹棚仓房，大多时候父亲和他会在仓房做工，棚内附设爱犬大黑的狗屋。

他先喂饱大黑，和它玩了一会儿，接着照表翻修屋顶、水电检测、补强前两周遭遇台风的竹棚。

山村生活必须自立自强，而且他家不像邻居家兄友弟恭，就他一个小孩，不做也没人可以顶替。

中午，母亲摸着肚子说她好像阵痛，请宝贝儿子准备午餐。

丧门回：“你生得出来，我就敢养。”那个活了一甲子有余的老太婆，竟然还敢一脸娇羞，最后仍是他煮饭、他削水果、他洗碗盘。

“吃得苦中苦，方为人上人。”爸妈在他身后不停说着风凉话。

回家才半天，丧门就好想念大学生活，告诉两老办完事他就直接回宿舍，休想再剥削他的劳力。

丧门再次被父母指责为“不肖子”，都不陪爸爸妈妈睡觉。

想当初小小一只，每当他们出门做生意，就过来抱着他们大腿不放，小脸泫然欲泣。

“你们就继续沉浸在不存在的回忆里，我要去工作了。”丧门六岁就看清自家父母是什么货色，此后进入反抗期到今天。

家里只有浴厕那面大镜子，所以丧门上工前都得到厕所整理仪容，一边承受老父或是老母，或是他们两老一起蹲马桶发出那些夹杂着排泄物气味的口头性骚扰——“真不愧是我生的，连屁股都这么端正”云云，忍着不动气就能以同样肃穆的心情办妥预定的白事。

丧门大致看过流程，葬礼前半仪式已经结束，就剩今天午后的出殡，他负责担任公奠司仪、监督送葬火化、散场整理，以及收尾款。

两老再三交代收钱这件事，服务业从来不是为了讨客人欢心，最终目的总离不开银子。

“爸妈，加上塔位，这次价码好像给得比较高。”他一边思索一边把额前的发往后抹去，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年长一点，收钱比较不会被杀价。

“呒，因为那是全部的佣金。”

“恁是讲寿衣、灵堂、薄棺都算在里面？”丧门大感讶异。

“前头的人没收，我们就顺便要了点酬金。”丧母奸笑比出“钱”的手势。

“你们会有报应的。”丧门从桧木电视柜翻出线装蓝皮的工作簿，仔细核对，回到厕所接续刚才的讨论。“前天接到？为什么会半路换工？”

他爸妈干笑两声：“嘿就，有古怪。”

丧门心里有底，这也不是第一次碰上有问题的案子。

年至高寿，无病无痛，在梦中溘然长逝，可称为“喜丧”；

而亡故不合乎常情，死法、死因⋯⋯种种难以启齿、不堪与外人言，叫作“凶死”。

不是自然死亡的单子，可能是死者灵魂心有不甘，也就是俗话说的“怨气太重”，不肯渡彼岸，徘徊阳间，祸祟生人，这时就得倚靠能通晓黄泉的专家处理。

“有请法师吗？”

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，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。

丧门看了父母一会儿，大概是血脉相连的关系，不用明说就了解他们无耻的想法。

“真抱歉，祈安没跟我回来，不然可以连他的工钱一起坑了！”丧门咬牙切齿，两老赶紧陪笑脸说好话，省得儿子一怒之下入赘到媳妇家去。

“事态很复杂，不是你想的那样。事主给的钱只能请到串场的师父，现在闹了事，吓跑人家半仙，真正的高人又不肯屈就行情。这种时候，也只能拜托祈安少爷出马！”

“说到底，都是你们乱接案害祈安跟着我掉价。”丧门非常不满。

陆祈安是个天生的懒骨头，日常生活由发呆和睡觉组成，对金钱毫无概念，都靠他接济过活。纵然公会流传陆家风水师开口一字千金，但他根本不理会公会委托，所以丧门也从未见他拿过所谓千金。

人总会寻找出路，不知道从哪儿打探来的——八成是他爸妈放出的假消息，说可以藉由丧家小开去求陆家道士，因为他心软，见到了就无法坐视不管。

这种利害关系让丧门更加排斥那个世界，即使偏离人的常理却还是充满人的劣性，他不希望和陆祈安的交情沾染上别的东西。

“我会自己看着办，你们别再打祈安主意。”丧门拎着车钥匙出门。

丧家两老连声答应，反正他们两个小朋友一起长大，一个蹚进浑水，另一个一定会跟着跳下去，十三年来都是如此。

他们对丧门的人身安全信心满满，连公会那些嚣张惯的道长都得称陆四少爷一声“活神仙”，有笑容甜美的大神保佑，还怕什么？

不过呀，听说就算是不老不病的神明，也有遭遇不测的时候。

正因为强大，所以死得特别凄惨，粉身碎骨终至魂飞魄散，完全湮灭于世间——年幼的四少爷，曾经甜甜地对他的小星星这么说道。